津市是有水运的。一条澧水河迤逦而过，小城陡分南北，平原和丘陵隔水相望，熙攘与静谧傍水而生。澧水不算壮阔，却有三源合一，百川归流之姿，历史在浪涛里隐没，又在层层漾起的波纹中涌出，浮沉交替，运势就这样腾将出来。

　　前几天，与七位文学名家同游津市，触怀之风物及人事颇多，择二三处记之。第一处想写的便是津市的水和码头。百余年前，一群芬兰传教士在津市码头登岸，建起了学校、医院和教堂。在博物馆中，我们看到了一组珍贵的照片——它们是当年的传教士所拍，后来被带回了芬兰。前几年，这些照片的复印版本才得以重回津市。我在略微泛黄的黑白照片中，看到人头攒动的昔时码头，看到穿戴齐整、手持折扇或团扇的稚子脸庞，看到素面朝天却有着清水芙蓉之气的白衣天使，看到赤膊光膀脸色木讷的汉子和穿西装打领结的传教士。他们在照片里与我对视，似是故人。若不是这条通江达海的澧水河，又怎会有另一种文明在此生根发芽？

　　我的老家在汨罗江畔。记忆中，汨罗江没有码头，只有一个渡口，人们叫它“南渡”。两条结实的铁缆横跨江面，牵引一条大铁皮船来回往返。中巴车、小汽车、摩托车上渡船是要收费的，自行车和行人好像不收，记不清了。除这条船外，还有一些挖沙的船只或停泊岸边，或在一段特定水域游弋，难见其他船只。端午节的龙舟赛就另当别论了，它们只在江面热闹几天，便倏忽消失不见。像津市一样，建有一个大码头，往来货船不计其数的县城真是不多。有码头，就会衍生码头文化，而码头文化最精髓的部分便是吸纳与包容。讲真话，我内心一直觉得常德人比其他湖南人聪明，我相信很多人都有相同的认知。聪明，在这里不是春秋笔法，它体现为一种圆融，一种豁达，一种适时应务的精神。我熟悉的诸多常德朋友，都有这种精神底色，一言蔽之，它是一种令人暗生喜欢的江湖气。我不知道洞庭湖的大水面和澧水的码头对这种江湖气的滋养起了多大的作用，答案也许只有水知道。

　　本次津市之行，召集者是龚曙光先生。他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只说邀了几个老同志，少一两个年轻人，要我同去。我哪敢推脱，说很荣幸能去，但由于才割了一块肠道息肉，喝不得酒。他笑话了我几句，说酒都喝不得有个懒味。常德人说普通话有趣得很，卵味说成懒味，乱搞说成滥搞，偏偏字面意思还没啥偏差，甚至更有况味。集合出发那天，见到韩少功、水运宪、阎真、蔡测海、王平、龚曙光和沈念几位师友，大家同乘一辆中巴车，说说笑笑间，两个多小时似乎缩短了一半。私下里，我叫龚曙光先生为龚总、龚董或龚老板，缘为他曾是湖南出版集团的掌门人，管理百亿产业。但在书面上，我更愿意称他一声龚曙光先生。我时常想，这样一个霸气侧漏、说一不二的男人，心里如何藏得下万丈柔情？喧嚣散场后，他是如何保持平和寂静的状态，执笔观照自我与众生的？要知道，他的所有散文、评论都是用一支小毛笔写出来的。我曾去过几次他的书房，案板之上，手稿堆积成山，每张信笺般的宣纸上，字迹工整遒劲，透着一股气。从《日子疯长》到《满世界》，到史诗级舞台剧本《天宠湖南》，以及即将付梓的《样范》等作品，都是他一笔一划写成。才情与文字功夫按下不表，光是这样的耐心就足以令我辈膜拜。梭罗曾写过一个钓鱼的渔夫，说他思想静谧，充溢着雪和鱼腥味，人在冰上，而他的朋友在冰下。梭罗说，人呆在这荒凉的地方，即使有所举动，也是迟缓而简单的，寂静和沉稳是自然界的本性，人身处其中，自然就剔除了城市中浮躁多动的秉性。文学，对于龚曙光先生而言，或许正是这样一个冰雪世界，荒凉与否只有他自己知道，但是不可置疑的是这个世界赋予了他一种安宁的气质。

　　第一个晚上，我们去到一个露营基地吃饭。说是吃饭，其实更像宵夜。一条低矮的长桌摆开，各种津市特色美食次第呈上，我们围坐一圈，谈天说地，忆往昔想未来。摆桌的地方，是一片铺满防腐木的平地，但给人的感觉像在一艘船上，或者一个孤岛上，因为暖橘色的灯光刚好照亮我们这片地方，周遭，是一片苍茫的荷塘。月光微亮，凉风习习，虽不见菡萏花开，但荷塘里仍会飘来揉碎了的清香。一条长长的木板路把我们引到此处，就在齐腰深的荷叶间匿了踪影，天地辽阔，此时我却有了归属之感。

　　若说头天晚上的景致盖过了美食本身是一场意外而美丽的谬误，那么津市米粉以一己之力遮蔽了整个美食天堂是这座小城骄傲而无奈的忧伤。两天下来，我吃到的清炖土鸡、猪肠油渣、石锅小蘑菇、黄焖甲鱼，以及各式蒸糕、包子、酥饼、甜酸藠头和其他小食，无不唇齿留香，难以忘怀。

　　篇幅受限，容我不能一一畅述东道主的热情周到，韩少功老师的睿智幽默，阎真老师的烂漫率真，王平老师的乐观豁达，水运宪老师的本色性情，蔡测海老师的独立深邃，沈念的儒雅安静。这一次行走，必将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一道深刻的印记，它是一次陌生的精神还乡，也是一次熟悉的跃马山河。江南app官网下载江南app官网下载